技术哲学向来可以从两个角度来理解,一个是作为部门哲学、哲学的分支学科、哲学关注的特殊领域,另一个是作为一种新的哲学传统、哲学视角、哲学眼光。前者从属于某种哲学传统和哲学纲领,后者本身就是一种哲学纲领。作为哲学纲领的往往具有原创性和革命性,作为部门哲学则相对比较平庸,往往从属于某种既有的哲学传统。作为部门哲学和作为哲学纲领的区分不仅适合技术哲学,也适合科学哲学和自然哲学。通常,作为部门哲学的繁荣依赖于其开端处哲学纲领的强有力,科学哲学的繁荣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维也纳学派的强有力。
技术与人类相伴而生,异常古老,人类漫长的史前时期是由它来标识的(新石器、旧石器、青铜黑铁等等),技术对历史发展也有巨大影响,但技术向来没有进入哲学思考的核心。黑格尔之后,哲学进入一个“部门哲学”的时代,自然哲学、精神哲学、历史哲学、艺术哲学纷纷登场。科学哲学大约也在这时候出现(休厄尔《归纳科学的哲学》,1840)。1877年,一位德国的新黑格尔派哲学家卡普(Ernst Kapp)在书名中使用“技术哲学”一词,可以看做是让“技术哲学”作为部门哲学登上哲学史舞台的努力。但100多年过去了,与科学哲学相比,技术哲学作为学科的地位并不见突出。
原因有二。首先,哲学-科学史从亚里士多德以来,一直以理论活动为主要研究对象,而对实践活动则不予重视。技术一向被看成知识贫乏的活动,因而被认为不值得哲学研究。其次,即使有人考虑到现代技术的巨大影响,但也认为这种影响主要来自现代科学的运用,现代技术工程被看做“应用科学”。
我的看法是:技术哲学的真正问世,在于哲学中的实践取向压倒理论取向,在于意识到技术在形上意义上高于科学(而不是科学的应用),在于意识到技术比科学有更漫长的历史和更深刻的人性根源。正是基于这种看法,马克思在技术哲学的历史上有一个相当重要的地位。他对于技术哲学的意义有三:第一,他是实践哲学的创始者;第二,他认为正是技术这种物质力量决定了物质生产的方式;第三,他提出了异化劳动的概念,对工业发展对人性带来的反作用有十分深刻的认识。
马克思的异化劳动学说由非正统的马克思主义者所继承,开辟了20世纪技术哲学的一个很大的流派:技术的社会批判理论。
整个20世纪的技术哲学有两个发展线索:一个是建制的线索,一个是思想的线索。
建制的线索是在传统的理论取向的哲学背景之下,把技术哲学作为一个部门哲学来经营的线索。这个线索由于没有哲学背景方面的强大的革新动力,哲学方面的贡献甚微,但他们抓住了这个名号,搞出了不少建制性的东西,如学会、刊物、课程、教本等。在这个线索中,以工程师为主体的技术哲学家,致力于对技术的内部构造进行概括和分析,比如恩格尔麦尔(P.K.Engelmeier,1855-1941)、德绍尔(F.Dessauer,1881-1963)、齐墨尔(E.Zschimmer);一些大学教授搞了一些组织和综合工作,比如拉普(F.Rapp)、杜尔宾(P.Durbin)、米切姆(K.Mitcham)。还有加拿大的邦格(M.Bunge),一个极端的科学主义者,基本上把技术哲学看做科学哲学的延伸,或者应用。
思想的线索是指技术哲学作为一种独到哲学纲领的形成过程。这个纲领的硬核是:技术是一种在现代社会渗透一切的、起支配性作用的“现象”;技术不是属人的工具,不是人用来追求达到某种目的的手段,不是简单的改造世界,而是意识形态,是对世界的构造,是具有相当自主性的不以人之意志为转变的东西。
真正在哲学上确立技术哲学的,我认为是德国哲学家马丁·海德格尔。第一,海德格尔无疑是以实践取向取代理论取向的哲学家,他在《存在与时间》中很详细地描述了人与世界的关系如何首先是一种操作的关系,其次才是认识观照的关系。第二,海德格尔充分认识到技术是现代最突出的一种现象,即一种起支配和揭示作用的本质,他提出技术也是真理的开显方式,现代科学的本质在于现代技术。第三,海德格尔是第一个把技术提到哲学最重要位置的哲学家,他说现代技术是形而上学的完成形态。
除了海德格尔外,我们还可以提到如下思想重镇,美国“公众知识分子”刘易斯·芒福德(L.Mumford,1895-1990),法国哲学家雅克·埃吕尔(J.Ellul),德国的法兰克福学派。由于强调技术是一种现象,是构成现代性中较本质的东西,因此,现象学的哲学传统给了技术哲学以强大的哲学背景的支持。正像分析哲学支持科学哲学那样,现象学则支持技术哲学。目前比较活跃的技术哲学家大多有现象学背景。
技术哲学在本世纪确立为一种有独到解释力的哲学纲领这件事情,代表了真正的哲学趣味。追求学科建制的人们或者寄生于分析的科学哲学之中,或者没有明确的哲学立场只具调和性倾向,但他们掌握了这个名号和头衔,以致人们总有这样的印象,即技术哲学尚处在文集学科的状态。有些人甚至有这样的印象,似乎技术哲学本来被期望替代科学哲学,像往日的科学哲学那样辉煌起来,但并没有辉煌起来,因此令人失望。这个印象之错误在于,技术哲学与科学哲学之间并没有继承关系,因而不可能是一个替代。而技术哲学尚未辉煌起来的印象倒是正确的,因为它是一个有着伟大未来的学科。而科学哲学,正像费耶阿本德所说,是一个有着伟大过去的学科。